他放眼望去,目之所及只有黑沉沉的夜。
魔魇潜伏在暗处,他看不见它们,但能闻到风中传来的恶臭。
崇泰五天五夜没合过眼,巍峨的身躯宛如一座铁塔镇守着身后这方土地。他累极了,体力早已透支,手中的铁斧重逾千斤,刃口卷曲,诱惑着他倒向大地。全凭最后一点信念支撑,崇泰才没有倒下。
他不敢倒下,也不能倒下。在他身后,是村里数以千计的老弱妇孺,若是没有他,他们会在顷刻间成为魔魇的盘中餐,腹中肉。但是他太累了,魔魇仿佛嗅到了男人的疲倦,它们自黑暗里现身,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他。
他闭上眼睛。
这是洪水包围村庄的第五十五天,并且丝毫没有褪去的迹象。他听村里的行脚商人说,在很远很远的极北之地,有一头名为梼杌的上古邪灵撞断了天柱,于是大地倾斜,四海之水倒灌,无数人类流离失所,原本栖息在深山里的魔魇伺机而出。
商人们还说,已经有不少英雄豪杰望见边地冲天的狼烟,自发往极地集结,誓要斩杀梼杌修复天柱。崇泰听着他们的故事,只觉一股热血从胸中涌起,直冲脑门。他天生神力,命中注定就该是英雄,况且他也和所有英雄一样,渴望战斗,渴望强敌,渴望凯旋后人们的欢呼与拥护。他的心和手中的利斧一样雀跃澎湃,只有梼杌的首级能平息它们的欲念。
“可是你走了,谁来保护我们呢?”
第一个问出这个问题的是住在村头的小孩,接着是隔壁的老大爷。那些他熟识的,点头之交的,甚至是有过矛盾的面孔,都期待又害怕地看着他。
崇泰犹豫了。
“我只多待一天,等魔魇退去就出发。”他如此告诉自己。
很快,他口里的一天变成两天,三天……接着是五十五天。
集结在村外的魔魇越来越多,除了崇泰所在的村庄,方圆五十里内已经化作白地。饿红了眼的魔魇包围了整座村庄,它们垂涎欲滴,迫切地想用滚烫的血肉慰藉饥肠辘辘的肚腹。每个夜晚,魔嗥此起彼伏,村民们不敢入眠,啜泣的母亲抱着奄奄一息的幼儿,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刺痛了崇泰的双目。
包围圈还在缩小,终于,他动了。
崇泰发出怒吼,大地随之震颤。群魔本能地预感到不妙,但为时已晚。
巨斧划破长空。这一刻,他是剑,是盾,是守护浩然正气最后的屏障。这一刻之前,苍生涂炭;这一刻过后,群魔伏诛。
黎明时分,村民们彼此搀扶着走出藏身之所。在他们的余生里,永远不会忘记眼前这一幕:
魔魇的尸体堆积成山。最顶端,男人浑身血污,挺身而立。他的双手未曾离开巨斧,嘴角含笑,竟是力竭身亡。
在他身后,一缕曙光穿透云层。男人的身影被金光加冕,凝聚成千百年来最恢弘英雄史诗当中不可抹去的篇章。
雾城的夜晚永远是安乐的。
雾气沼沼,从不影响歌楼的座无虚席。中庭千灯辉映间,琴弦拨动,歌声响起,一首《清平乐》悠扬而出,闻者无不动情。当晚在场的人说,歌姬恒娥一曲终了,竟使迷雾散尽,星河灿烂现于夜空。
觥筹交错的夜晚不会因任何事而改变。即使极北突然有狼烟直冲云霄,久久不灭;即使有报信人说,上古梼杌出世,北境陷入苦战。
雾城居民从来不关心那些遥远之事,若说近日有什么在乎的,那便是报信人来后,恒娥再不歌唱,日日登城遥望——这让他们多日未见过星辰。
直到那天傍晚,天空格外阴沉,一匹战马撞入城中。人们从鞍上解下一封染血的文书。
“梼杌出世,天柱断折。魔魇将至,务必,拦下。”
不必多言,所有人都闻到了。北风吹过,携着与往常不同的气息,腥臭、浑浊。
“城主呢?守卫呢?”人群骚动起来
“前几日城主带着亲兵......去南方狩猎......至今未归。”
在城中的只有老幼妇孺和毫无经验的新兵,怎么可能敌得过深渊中爬出的怪物?
夕阳彻底隐没在西方,雾气再度聚起,黑暗为常年安乐的城池注入恐惧的灵魂,无人想起去点燃城墙的火把。
不知哪里先传来一阵低低的抽泣声,接着哭声便此起彼伏。
留守城中的士兵理智尚存,试图安排撤退的顺序。
“老幼妇孺先走,男人殿后撤退!”
“老人幼儿撤退,其余所有人,不论男女,留下守城。”
清越的声音响起。不知何时,恒娥已登上城楼。
然而人群并不受控。
“凭什么让他们走,我就要在这送死?”
“走开!让我先走!”
“你一个歌姬,竟敢号令我们?”
“魔魇一日不除,终会遍布大陆。到那时,我们又能逃往何方?”
“管他到时,能多活一时是一时!”
“有钱还能买不到活路?”
人群更加沸腾,甚至有人向楼上扔石子。
恒娥没有继续回答。
《清平乐》声再起,她的歌声不见丝毫战栗,仿佛仍端坐在华贵歌楼的中庭,而不是立于寒冷的城墙上,目之所及已有巨大的黑色兽影。
如鹤穿云,如箭破空。歌声驱散了迷雾,繁星的光芒照亮整个城池。大家读出了歌声的含义——她会留下。
人群渐渐安静下来。有人不屑地离开,但再未口出恶言。而更多的人,留在了原地。
魔魇已经攻到城下,光亮下的它们看起来比想象中更为可怖。恒娥的歌唱从未停止,留下的人早已被歌声驱散了恐惧,城下的紧紧抵住城门,城上的拿起长枪和弓箭。
万箭齐发。
一只数人高的魔魇向城上扑去,正是歌姬所在的位置。
恒娥不躲不闪,反而紧紧抱住魔魇的身躯,让那怪物和她一起跌下城楼。
她向下坠去,唱完了最后一个尾调。
望着启明星的方向。
她来军营报道时,所有人面面相觑。
这里是极北边陲之地,原本除驻军外鲜有人烟。自从梼杌撞断天柱,受到狼烟召唤的各路援军陆续赶来。华氏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,曾经的军中第一神箭手。
如今,这支重组的军队已退守一处山崖。他们知道,防线出现破损,援军自顾不暇。
想不到此时,居然有这样一个女子只身前来。她的脸庞隐藏在面纱之下,带着坚定的目光,从军士手中接过了父亲留下的重弓。
华氏来的当晚,众人望着北方的狼烟,怀念故去之人。山崖之畔却赫然多出两只硕大的绿色灯笼,挡住了狼烟——不,那不是灯笼,是梼杌的双眼!
梼杌,竟更高于山崖!
投石机,弓箭,火炮疾射,如风沙消散于梼杌周身,连它身后魔魇都伤不到分毫。梼杌只扬起利掌,便拍翻了哨塔,连山崖都被削去一角。掌风掀起沙暴,遮天蔽月,岩石坠入洪水。
它似乎比传闻中的更强!
在梼杌罩下的阴影里,压抑已久的军心开始溃散。士兵们由攻转守,步步后退。
华氏却手持重弓,停在原地。
她想起父亲离开家的那天。
“待我平定魔乱回来,这把弓就交给你。”
立定,风起,衣袂猎猎。搭箭,拉弦,满弓如月。
“我等的,就是此刻。”
一处绿芒熄灭,梼杌发出高亢嘶吼。大地震颤,惊涛拍崖,军士们看到邪灵的身躯因疼痛而歪倒。他们看到,远处的狼烟仍在燃烧。
“进攻!进攻!”
冲锋号角吹起,军队再度聚拢。恐惧已被那一箭驱散,对希望的信念重回他们脸庞。所有人一起冲上前去。
如果妖兽有以一敌百的力量,那他们便以百敌一,以千敌一,以万敌一。
华氏没有停顿,又一箭离弦,一只跳上山崖的魔魇应声而落。
她知道,他们会战至最后一刻。
她知道,即使他们倒下,还会有新的军队将屏障筑起。
她知道,人类会取得最终胜利。
正如她知道,父亲的、前辈们的、或许还有不久后自己的,所有的英魂始终驻守此处,从未离开。
故土,一直在他们身后。
飞衡最厌恶失败。
他从不怀疑自己会成为那个万人之上的赢家。他血统高贵,出身武将世家,三代忠烈;他枪法了得,熟谙兵法,十五岁从军入伍,一路冲锋陷阵。等他二十岁被册封为护国将军之时,连最挑剔的言官也挑不出一个错字。
然而命运没能一直眷顾飞衡。他的属地被安排在了遥远的北方,一片几乎不可能建功的不毛之地。
他向京城写过无数封军报要求换防,无一例外全都石沉大海。青年暗叹明珠蒙尘,他只渴求一个证明自我的机会。
然而那一日到来时,却是如此突然,如此猛烈。
荧惑守心,魔魇现世,漆黑色的上古邪灵从深渊中爬出,组织魔军浩浩荡荡朝着天柱进发。人类的军队和武器在它面前犹如碎纸,儿臂粗的铁链轻易被撕得粉碎。隔着极北边河,飞衡和战友被魔魇包围,进退维谷。他眼睁睁看着梼杌撞向天柱。只一瞬间,熟悉的世界天翻地覆。
他成了自己最唾弃的失败者。
那日之后,人类守军退到边城之后,终年冰冻的北方下起了黑雨。黑色的雨滴腐蚀了草木,腐蚀了城市,更腐蚀了人心。军中有谣言开始蔓延,有人说梼杌是神的使者,人类的灭亡在所难免。
副将要求彻查谣言的源头,被飞衡制止。他深知,人们需要的不是口头的无畏,而是发自内心的信仰。一个奇袭的计划在飞衡脑海中闪过。
夤夜出营,一路跋涉,穿过魔魇栖息的巢穴,孤军深入,他终于在黎明到达了边城烽火台下。狡猾的魔魇封锁了边城两端的入口,它们早就发现了他,这是它们的余兴节目,一个关于猫和老鼠的小游戏。
愚蠢的人类。魔魇们咧嘴,无声地笑。
飞衡也笑,他从来没想过全身而退。他的目的只有狼烟。
“来,跨过这条线试试。”他自语,背后的长枪锃亮如星,枪芒划过古老的石板,火光四溅。
“我可以失败,但绝不会认输。”
那一晚,万魇齐喑;那一夜,狼烟冲天。整个大陆上的人都见证了这一奇迹,边城之上,黑雨散尽,阴云退却。那天之后,直到梼杌伏诛,边城狼烟至始至终没有熄灭。人们都说,这狼烟是一个英雄的精魂所化,也是他对这片大陆上所有有志之士发出的召唤——
来北方吧。即便大陆注定毁灭,人类的反抗也永不停歇。
“是骑鱼的神医!快来救我们将军!”
“待我救活此树。”
青年闭着眼,略微分了些神回答,刚冒头的小嫩芽就立刻缩了回去。
他赶忙沉回睡眠。
梦是他治疗万物的方法,自从梼杌出世,青年能够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。
梦境里,青年半跪在折断的树桩旁,重新抚上截面,焦黑下的年轮渐渐显现,树芽再次努力地尝试拱出。
“你救一棵树有什么意义啊?将军可是耗尽性命才射死了梼杌!”军士急得眼神冒火,恨不得把那传闻中的神医从坐骑上拉起来。
想不到神医自己站起来了,虽然眼睛依然闭着。
“梼杌出世,人间生灵皆涂炭,也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抗命运。你说梼杌中箭是源于射手的精准和牺牲,殊不知藤蔓缠住它的脚步,树木折断自身挡住它的去路,甚至一只柔弱的蝴蝶都不惜性命扰乱其视线。”
“而你却以为,这一切只是人类的功劳。”
军士愣住了,不知如何应答。他看到眼前的树桩突然长出了新枝,接着青年睁开眼,像梦刚醒一样,不好意思地抿抿嘴:
“刚才那些,都是鲲说的,我代为转达。”
并不理会众人的诧异,坐骑甩甩尾巴,托着青年来到伤者面前。
眼前是一位倒在军士怀中的女子,面纱已被涌出的鲜血染红。搭上她的手腕,青年才发现那只手仍紧紧握着重弓。
“鲲说,请放松些。”他小声说。
女子摇摇头,她半撑起身,扫视周围的军士。
“你们该做的,不是救我。”
“左军听令,清理魔魇。右军听令,以魇尸为垒,抵挡洪水!”
女子冷静地指挥,虚弱的声音依然坚定。
魔魇已经离开梼杌的尸体,顺着洪水包围了山巅,混沌的低吼从四面八方传来。军令如山,容不得丝毫犹豫。
女子把弓递到最后起身的副将手中。
“这把弓,交给你了。”
哀恸的军歌响起,军士们拿起了手中的弓、剑、刀,将魔魇一批批击落。
没有一个人的身躯是完好的,兵器损毁,力竭倒地,仍要捡起地上的石块掷出。每一株草、每一个昆虫都没有幸免于难。
青年沉入最深的梦境,还是来不及救治所有生命。
而洪水还在从深渊中涌出,步步逼近这仅剩的高地。
“神医,你先离开这里,我们来挡!” 军士搭上最后一支箭,对青年说。
“你说,若我陷入永久的长眠,是否就能救治此山生灵?”
年轻的医者的声音很轻,像在问他,又像在自言自语。箭鸣震动耳鼓,让他分辨不清。
“你说什么?”
青年没有立刻回答。他走到队伍的最前方,转身面向众人,温柔地说:
“鲲说,别担心,黎明马上就来了。”
话音未落,暴雨忽至,波浪更为肆虐,打湿了青年的鞋履。鲲长鸣一声,欲将主人托起。
青年却闭上双眼,仰身倒入洪水之中。他的身躯被淹没那一瞬,军士感受到力量重回身躯,一株枝条凭风而动,拦住了扑上来的魔魇。
倒地的军士都睁开了眼。他们眼中,青年留下最后的画面,是一张心满意足的笑脸。
而鲲看到,被洪水吞没后,阿嵩的右手仍艰难地举于水面之上。手心托着的,是一只翅膀被打湿的蝴蝶。